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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 昨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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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   昨夜

◎再睡會兒◎

安靜得只能聽到彼此呼吸聲的室內, 她的呼吸聲有些急促,顯然不太安穩,有些不舒服。

自然也無法回答他的自問。

江聞祈保持著這個有幾分別扭的姿勢, 停頓了幾秒,而後伸手貼著解酒湯的碗壁試了下溫度。

還有些燙。

他又等了會兒,直到葛根湯稍涼下來, 確認溫度可以入口後, 才端起來送到懷中人的唇邊。

碗沿微微傾斜,棕褐色的湯以一種緩慢的勻速送入她的口中,覆又停下。

等待確認她咽下之後, 再送下一口。

江聞祈視線停在她沾了水光的唇上半秒,又移開, 只落在她小巧圓潤的耳垂上。

她的耳垂最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痣, 不仔細看很難察覺到,還有些細小的絨毛, 更添幾分稚氣。

第一口第二口稍算順利,許初允乖巧地任由他操作著。

而後似乎感官遲鈍地是嘗出了味道, 許初允秀氣的眉皺起, 往後仰了一厘, 避開那只白瓷碗,小聲嘟嚷著,“苦……”

這是嫌苦不想喝了。

她避開時的小動作剛好撞到江聞祈端湯藥的那只手腕,湯水晃了兩下,落下幾滴在她胸前的睡衣。

江聞祈微擰眉心,先抽過幾張紙將那點濕潤擦幹凈, 又將碗先輕輕放下, 想要起身去換蜂蜜水。

奈何剛要起身, 就被一股力拽住,低頭一看,許初允纖細的手指死死拽著他的衣角,指骨泛白,像是被遺落在游樂園的孩子,懵懂地抓緊唯一的一線希望。

她又開始低低呢喃著什麽,像不甚清醒的夢話,江聞祈頓了一下,還是低下頭來。

模模糊糊地聽清了兩個字眼。

“媽媽……”

“不要走……”

這是把他當做媽媽了。

不合時宜的,江聞祈忽而想起助理一年前遞給他的一沓資料。

裏面按照清晰的時間線,詳細地記述了許初允從小到大所有零零碎碎的事件,從幼兒園到大學,人生軌跡一覽無餘,家庭情況和組成只是最表面的,還有許多許初允自己都可能已經忘掉的東西。

某種程度來說,他比許初允還要了解她自己。

江聞祈沒有再起身,而是一只手維持著現在的姿勢,托住懷中人,另一只手打開旁邊的抽屜,找出幾顆之前備著的藍莓糖。

許初允並不重,也就九十多斤出頭,但這樣單手承擔一個成年人上半身的所有重量快二十分鐘,也是不小的負荷,江聞祈卻一直神色如常。

半哄半強迫地,總算是讓許初允喝完了一整碗解酒湯。

他準備起身去書房,然而懷中的人像是黏上了他似的,分離不開,一有起身的動靜,就會條件反射性地攥緊他,也不知道哪兒迸發出來這麽大的力氣。

江聞祈揉了揉眉骨,無聲地嘆了口氣。

好在他人高手長,還是就著這個姿勢,幫許初允褪掉棉拖和家居襪,又抱到屬於她的床的位置。

身體與松軟的床相接觸,喝完解酒湯的人顯然舒服了很多,不再不安地呢喃了,肉眼可見地乖順下去,陷入沈而香的夢鄉。

……

許初允做了一個長長的夢。

夢裏又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夏天。

蟬鳴聒噪,烈日灼灼,暑氣難消。

彼時她藝考順利考上夢中情校,正準備和朋友去畢業旅行,媽媽和爸爸都很支持她出游,只叮囑她記得註意安全,照顧好自己,去哪裏都要發具體的酒店地址和車次信息。

只是出發那天天色昏暗,烏雲黑沈沈的一片翻滾著,像是暴風雨即將來臨。

飛機航班延誤,一聲又一聲機械的通報,漫長的等待中,焦躁又煩悶。

許初允低頭滑動著手機,正想跟媽媽說一聲飛機延誤了,界面卻忽而變為爸爸的來電。

“尊敬的各位旅客,我們非常抱歉地通知您,您乘坐的飛往B市的CKIN3057航班,由於目的地天氣原因,不能按時登機…….”

字正腔圓流於機械的播報女聲,一聲聲響動著的提示,像刺耳催促的鈴聲。

許初允盯著來電,一陣陣不真切的心慌湧來,噎住她的咽喉。

也許是母女連心,按下接聽鍵時,許初允已然有些預感,因此聽到爸爸說車禍住院時,也分外冷靜。

她冷靜地跟同伴告知了這件事,甚至不好意思地道歉說下次再請客致歉,許初允面色平靜地提著行李下了候機廳,坐上地鐵,地鐵上還為一個年歲與奶奶相仿的老太太讓了座,順帶申請了機票退款。

許初允從來沒有那麽冷靜過。

她短暫地回望了自己十幾年來的日子,她一直覺得自己相對幸運的,知足且幸福。她父母恩愛,家庭關系和諧親密,她從小在充滿愛與幸福的氛圍裏長大。

雖藝考是條曲折又耗費財力人力的路,但她天生條件出眾,又討老師喜愛。媽媽支持,爸爸雖然有些反對,但是愛妻如命的他還是沈默著應了。

從此之後家裏便縮減開銷準備她上學的開銷,早早地備好了存款,許初允也如他們想的一樣爭氣,通過了好幾所名校的校考,被當做藝考培訓學校的活招牌。

直到那個驟然晦暗的下午,一切幸福的彩色影像,在時間軸上走到十八歲的節點時,猝不及防地被按下暫停鍵。

一切定格為黑白默片。

夏夜的暴雨忽然而至,將她從頭到腳淋得透濕。

車禍,休克性失血,內臟大出血,顱腦損傷……她看到自己向來寡言沈穩的爸爸失態地跪在醫生面前,四十多歲的男人眼眶紅著,求他們救救他的老婆。

他真的、實實在在地跪了下去。像沈穩如山的頂梁柱倒下去,折掉所有的脊梁。

許初允慌忙地上前想要把爸爸扶起來,醫生們見慣了這種場景,幫著許初允一起扶起來,客觀而不帶情緒地道:“我們理解您的心情,任何手術我們都是盡全力的。”

手術結束後,許初允進ICU病房探望過媽媽一次。

病房裏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安靜地睡著了,纏繞著各種密密麻麻的管子,唯有儀器安靜的滴答聲。

那是許初允第一次這麽具象化地感受到死亡的氣息,仿佛一層灰籠罩了整個空間。

只是沒有撐過第三天。

醫院通知家屬早點接走。

她換上了白布孝服,捧著媽媽黑白的畫像,在殯儀館裏最後見了媽媽一面。

媽媽還是像之前一樣美麗,如果忽略她腫大又縫合起來的腹肚,忽略她蒼白烏青的臉色,好像真的只是睡著了。

只是推進去了半個小時,那麽大個的人便化為了一堆白暗的骨灰,工作人員拿著鐵制的撮箕,扒開沒有完全火化的骨頭,將骨灰掃進容器裏。

她的媽媽,生她養她的媽媽,從此就眠於冰冷的骨灰盒裏。

媽媽走後的半個月,爸爸料理完一切後事,將家裏的銀行卡和密碼交給高秋蓮,也跟著走了。奶奶中年喪夫,晚年喪子,一夜老了十歲。

分崩離析。

家裏三個人的微信小群,從此之後只有她在自說自話,那兩個頭像再也沒有在群裏說過一句‘乖乖,降溫了記得添衣’,‘乖乖,生活費夠不夠?’。

許初允在夢中發出痛苦的嗚咽,身體無法自抑地小幅度地抖著,又蜷縮起來抵禦那種滲入骨髓的痛苦。

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這些痛苦的往事,像是機體的保護機制。媽媽剛走的幾個月,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夢到媽媽,失眠嚴重,她以為一切都過去了。

直到昨晚再度遇到那種事,她才驚覺自己有多想念有爸爸媽媽做後盾的日子。

如果是媽媽,一定會說沒事回來吧,你媽媽養你的錢還是出得起的,不需要吃這種苦頭和委屈,不需要撇去所有自尊,像隨波逐流的商品,任人羞辱和。

有什麽溫熱的掌心,滑到她的背後,輕輕一下下地拍著,和緩的節奏,讓她想起幼時被媽媽抱在懷裏哄睡的場景。

她顫抖的身軀在那種勻速安穩的節奏裏,終於平緩了下來。

“沒事的,我在。”

有人這樣低聲說,語氣很平穩,卻意外地有說服力,又將她用力掐緊的手緩緩掰開。

許初允終於安定下來。

只是臉頰上殘留著破碎的淚痕,眼睫還輕顫著。

有什麽冰涼似玉的觸感,輕輕滑過她的眼角,替她將淚水擦去。

……

下了一夜雪後的清晨。

日光熹微,天地澄澈而銀裝素裹。

頭有些昏昏沈沈,透著宿醉後的疲憊,卻沒有意料中的腰酸背痛。

清醒了幾秒,緩過神來後,許初允緩緩睜開眼睛。

映入視野的卻不是往常的空空床邊。

她的正臉埋在柔軟順滑的衣料裏,似乎在誰的懷裏,溫熱的體溫從緊挨著的另一具軀體那裏,源源不斷地傳來。

清冽疏離的男性氣息縈繞在鼻腔,有幾分熟悉的眷戀。而她的側臉正壓著對方的手臂,有力勁瘦的胳膊繞過她的頸後,橫貫在她的腰上。

全然保護性的姿態,像是將她從頭到尾包裹住,獨占在巢穴裏。

什麽情況……

許初允不敢置信地微擡頭,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對方分明利落的下頷線,還有鋒銳凸起的喉結。

幻覺嗎?還在夢中?

但她絕不可能認錯人。

她終於‘啊’的驚呼出聲,“江聞祈……?”

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之後,許初允就察覺到不妥,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,然而還是驚動了沈睡中的男人。

男人睫毛輕抖了兩下,睜開眼,眼下薄薄烏青,深邃漆黑的眸子裏仍有幾絲淡淡的困意。

他隨意地掃了懷中的許初允一眼,“叫什麽?”

許初允被他自然至極的反應整得有些懵,“你……我……為什麽……”

她不是跟萍姨說把她安置在別的房間嗎?江聞祈為什麽會在這裏?還……

江聞祈已然閉了眼,緊了幾分手臂,打斷她:“再睡會兒,有什麽事等下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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